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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考上一中就相当于一只脚跨入了高校的门槛，为了避免自己的命运不再在儿子身上重复，中考过后，秀芝就开始策划进城陪读的事。这事家里是不同意的，退位的老支书带头坚决反对，山里伢皮实，哪像城里人个个细皮嫩肉的，样样依赖父母，陪读？闲得没事干吧！二胎还没生呢，养猪场也需要人手。但秀芝坚持，她第一次强硬地回嘴顶撞了老支书，说他应该把他那游手好闲酗酒赌博的儿子培养为养猪场的接班人，而不是指望一个女人挑这个重担。老支书见识了这个柔弱儿媳顽强的一面，想想自己的儿子不争气，家里又几代都没出一个大学生，不答应估计下不来台，只好妥协。

　　一个人只要坚持，没有什么事是干不成的。秀芝内心深处，一直有一个走出大山的梦想，她的爱好跟村里其他女人不一样，她一闲下来就看书，看关于养猪、果木嫁接的科技书，《红楼梦》这样的大部头也看，但她对红楼里的有些观念是不认同的，大观园的孩子13岁就谈恋爱？那时还男女授受不亲呢！秀芝一有空闲就看书，别家媳妇一有空闲就打牌，本来并不冲突，但还是有娘儿们背地里嚼舌根，说她假正经，哼哼，喂个猪还要看那么多书吗？直到梧桐考上了一中，那几个娘们又是酸溜溜的：啧啧，还是秀芝有成绩啊，看书看出个状元来了！秀芝大度地一笑，并不计较她们之前的无知和如今的无聊。现在，她把她的梦想寄托在梧桐身上。

　　天还没有完全亮起来，秀芝和梧桐并排穿过马路，迈上几步台阶就到了河堤上。这一段河堤因为靠近郊区，还有施工留下的土堆和砂砾，两边的绿化也还没做起来，草皮刚铺上，黄黄的没什么生气，放眼望去只有零零星星的几件校服行走在河堤上，不远处一中旗杆上的旗帜在迎风飘扬。梧桐说：“妈，你回去吧，你以后不用每天都送我，不就一条河堤吗，我一个人走过去就可以。”秀芝拍拍儿子的肩，欣慰地点点头，一个暑假，梧桐又长高了，秀芝踮起脚尖才够得着他的肩膀。

　　与其他陪读妈妈相比，秀芝的条件确实差了十万八千里，怪不得老奉和大奉都反对。那些陪读妈妈，要么是家住河西那边的城里人，为陪读在河东这边租房，送完孩子再回单位上班，把送饭的任务交给家里的老人。要么是男人在外当老板的全职太太，为陪读买了学区房，开车把孩子送到学校后，便盘算着这漫长的一天该如何度过，是去逛逛街，还是去做个美发，洗个脸，修个脚，按个摩什么的，至于麻将馆的位置，是随时给她们留着的。她们的孩子一日三餐至少有两餐在学校搭餐或吃食堂，下晚自习才回家睡觉，来回送饭也确实是一件辛苦的事。

　　秀芝在奉家村是出了名的巧媳妇，过了几天陪读的日子，秀芝浑身都不自在，心里闲得长草。秀芝去了一家中介，一个戴眼镜的大妈接待了她。大妈给她介绍了一堆工作：家政服务工、超市收银员、售楼小姐、酒店餐馆服务员等等，不是服务工时长，就是工资待遇低，秀芝都不满意。大妈推了推老花镜，镜片后的眼睛眨了眨，神秘地压低声音说：“也有轻松的来钱快的工作，时间上还很自由，不知你愿不愿意干，瞧你这脸蛋身段，打扮打扮还真行！”秀芝没接她的茬，失望而返。

　　秀芝灵机一动，河堤上需不需要打扫卫生或者拔草剪枝之类的工人呢！秀芝打开手机微信，高中同学群里正聊得热闹。因为自卑，她长期在同学群里潜水，最多冒个泡点个赞，也是因为这种心理，她从来没有与任何一位同学有过联系。她鼓起勇气，想在群里发一条求助信息。在信息里，她诚恳地说出了自己的处境和诉求，希望得到同学们的帮助。她把信息内容改了又改，最后才下决心发送出去。尽管她很不愿意让同学们知道她并不如意的生活，但为了儿子，她豁出去了。

　　秀芝没有想到，她的信息得到了同学们的广泛关注，首先是齐刷刷为她点赞，赞她培养出了一个读一中的儿子，开了一个好头。秀芝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，她成家早，她的孩子肯定比其他同学的孩子都大，成家早也就意味着最没出息。同学们纷纷为她出主意，有的说要给梧桐赞助一辆单车，这样可以自己回家吃饭，不用送饭，也不用管堤上是否有河砂，然后让秀芝再去找一份不用日晒雨淋的工作。有的说来回走路上下学可以锻炼身体，表扬秀芝的思路是对的，就近到河堤上做点事可以工作陪读两不误，这个事不难，找城管领导啊！然后就有同学隔空喊话：“吴主任，快出来救急啊！”然后，一个叫海晏河清的同学出来搭话了。秀芝愣了愣，她可没想到，这个吴主任就是吴清河，据说是一个重要岗位的领导，他虽然不在城管当领导，但是说的话管用。

　　秀芝如愿得到了一份临时工，负责河堤两边绿化带的修剪和维护。每天早上，她穿上工作服，戴着斗篷，全身上下像养蜂人一样捂得严严实实，几乎没有人会认出她来。她挥舞着大剪刀，把那些恣意生长的多余枝叶剪掉，咔嚓咔嚓，枝叶们纷纷离开母体坠落，堆积在根部，化作春泥更护花。河堤两边的灌木以冬青、杜鹃和红檵木居多，唐棣、小蜡、球花石楠和蚊母夹杂其间，都是常绿灌木，叶子细碎却长得特别快。她总是细心地修剪，耐心拔除灌木间的杂草。每隔几天她还需要打理草皮，那是一台笨重的机器，开动时草浆四溅，发出特别嘈杂的声音。

　　这份工作工资不高，刚够支付房租水电费等基本生活开支，但时间上很自由，上午没做完的事可以下午接着做，不影响她给梧桐买菜、做饭、送饭，秀芝满心欢喜。她把河堤路面仔细清扫了一遍，把那些施工遗留的建筑垃圾和砂石全部清理干净，她每天都会检查一遍，心想，以后梧桐和同学们走过这条河堤，就再也不会硌脚了。河堤两边的斜坡上有好几处因为灌木和草皮没有成活，所以这里空一块那里空一块，像头皮上长了痤疮般难看，她计划着把这些空地儿都补种上花草，让这条路四季花开不败，那样走在这条路上就会成为一种享受，梧桐和步行上下学的同学们带着清香走进教室，踏着一地芬芳回家，那心情该有多美，学习起来会倍儿有劲。高考是残酷的，一分之差就决定了一个孩子一生的命运。秀芝为自己的美好计划陶醉着，但这个计划需要得到绿化所领导批准，她不能擅自做主。这里可不是奉家山自家菜园子，想种瓜就种瓜，想种豆就种豆。

　　为了实现这个计划，秀芝网购了一堆关于园艺技术方面的书，一有空就看，慢慢地，她发现自己竟然很喜欢园艺这个行业，她打听到自考文凭也是国家承认学历的，于是报了个园艺专业的自考，反正每天做完晚上的工作和送饭，还是有大把的空闲时间，奉家山有句老话，牛不犁田也会老死，不如学点知识，争取跟梧桐一起毕业。秀芝关注的一个亲子公众号，最近刊发了一篇文章入了她的心，文中说，教育孩子最有效的方式，就是陪伴在他身边，并且让他感受到，你跟他一样在努力拼搏。秀芝觉得，她已经找到了这种感觉。

　　前些天同桌张文瑜突然没头没脑地对他说：“奉梧桐，堤上那位绿化工人很像你妈妈！”原来张文瑜每天都要到堤上去吃早餐，梅山一中实行封闭式管理，一般是不准出校门的，张文瑜因为患低血糖，得到了学校的特批，她的父亲每天在堤上练太极拳，每天用保温饭盒给她带一份营养早餐。这天她坐在亭子的长凳上一边吃早餐一边欣赏江风吹拂杨柳的惬意，这时修剪草皮的工人过来了，只见她修得很慢很慢，机器像蜗牛一样移动。张文瑜好心地提醒她：“阿姨，你可以把机器调快一点，你这样很耽误时间的！”阿姨擦了把汗笑了笑：“姑娘，谢谢你啊，这机子太吵人了，我怕影响你们早自习呢！”这尾音拖得很长的乡下口音，很像班上某位同学的口音。奉梧桐！她立即想到了她的同桌。

　　没几天，全班同学都知道了这件事，奉梧桐的母亲是堤上修剪草皮和枝叶的那个工人。平心而论，同学们传递这个信息的时候，并没有恶意，他们都诚心为奉阿姨点赞，据高年级同学说，以前隔着马路和操场都能听到“轰隆隆”操作草皮修理机的声音。现在声音没了，堤上随时走上去都是干干净净清清爽爽。但梧桐听在耳里就变了味，比骂他乡巴佬还难受。有一次上厕所，刚好听到一个同学在告诉外班同学，堤上的绿化工是他们班奉梧桐的母亲。梧桐二话不说直接一脚踢过去，给他踢了个嘴啃屎，那同学满嘴是血，掉了一颗门牙。

　　二千元，可不是一笔小数目，这下可把梧桐愁坏了。绝不能让母亲知道！那这笔钱从哪里来呢！下了晚自习，梧桐闷闷地走上河堤。他听到身后的脚步声，是张文瑜跟在后面，他没好气地说：“你跟着什么，你这种大家闺秀还亲自走路啊！”张文瑜怯怯地说：“奉梧桐，对不起啊，我不该多嘴，但是，请你相信，我们真的没有恶意，你的心里要有阳光，不能把同学都往坏处想！”梧桐气鼓鼓地：“好，你们都阳光，就我心里阴暗，好吧，你可以走了！越远越好！”张文瑜转身下了河堤，临走小声说了句：“医药费我已经交了，事情因我而起！”

　　梧桐走在河堤上，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，刚修剪过的草皮隐约还残留着嫩草的汁液，这样的夜晚，让这个来自大山的高中生产生很多感慨。他这一代人，虽然长在大山，却并没有吃过什么苦，没经历过任何挫折。他想怪不得母亲报的自考选了园艺这个专业，原来她是把这个工作当成自己的事业了。他心疼这个凡事都这么认真的傻妈妈。他又想起李老师的话，他说我们应该为勤劳善良的父母感到骄傲，张文瑜刚刚也说，心里要有阳光。梧桐叹了口气，唉，都说条条道路通罗马，而有的人一出生就在罗马，张文瑜就是那种出生在罗马的人，她怎么可能理解他此刻的心情呢！

　　整个白天，秀芝仿佛被抽掉了精气神。好不容易捱到夜幕降临，秀芝早早来到堤上。“解锁大师”提着个小包飘然而至，是个小青年，他找了块空地，在地上铺了几张报纸，摆上几样手机壳、钥匙扣之类的小东西，把“解锁大师”四字招牌竖起来，往小板凳上一坐便开始营业。秀芝自然是他的第一个顾客，她说自己的手机忘记密码了，想请大师解一下，不知大师能不能解手机锁。她一口一句大师把小伙子逗笑了。小伙子说，大姐，你没有说真话，这手机不是你的。秀芝急了，不是我的，难道是偷来的！她想莫非这人是专门帮小偷解手机锁的。小伙子慢条斯理地说，我从不帮小偷解锁，你这手机，是你家孩子的。我在这堤上摆摊，做的就是一中家长的生意，哈哈。说完，小伙子接过手机，在屏幕上拨拉几下，啪啪啪按了几个键，就解了锁，并给秀芝演示了一下图形密码，五十块钱就进了小伙子的微信钱包，真是赚钱不费力不赚钱啊。

　　秀芝几乎是跑步回到家，她要好好研究一下梧桐的手机，这里面装着儿子的思想动态，还有那未卜的前程。输了图形密码，进入到微信界面，有好几个人的聊天信息，其中有个叫“月球人王一刀”的，几乎每晚都有信息往来，内容却无非是“李老胡子好卑鄙！”“睡觉真浪费时间啊！”之类无厘头的话。秀芝愣了下，这样的闲聊，也值得半夜三更冒着被家长抓获的风险爬起来吗？再往上爬了很高的楼，秀芝发现了一条转账记录，整整两千啊，秀芝想起芙蓉树下的小情侣，又想起听一个做妇产科医生的远房表姐说过，人工流产的价格就是二千元左右呢！

　　有一位家长提醒秀芝，要求她不要盲目地去追究每一个细节，把握大方向即可，并调侃她的行为已经侵犯了未成年人权益保护法的相关条款。这位家长是群里为数不多的男家长之一，喜欢在朋友圈发一些心灵鸡汤之类的励志文字，有一天他发了一张太极拳协会表演节目的照片，秀芝才发现，这位家长就是每天早上在堤上领练太极拳的老张，大家都喊他张老师。一来二去熟了，秀芝知道张老师和孩子的妈妈离婚了，孩子由妈妈陪读，他选了这个地段练太极拳，并坚持每天给低血糖的女儿送早餐，也是对女儿的一种守护。

　　虽然掌握了手机密码，但秀芝感觉自己对儿子的监控已进入盲区。她听了张老师的规劝，决定不再纠结手机的事，她跟梧桐重新约定，如果期末成绩没有前进到校排名三百名内，那么对不起，手机就只能从电视柜下永远消失了。这个排名，她是根据梧桐超常发挥的状态估算的，如果他不比以前更努力是很难达到的。如果他达不到，那么她就名正言顺地收了他的手机。当然，手机她还是会定期检查，她现在能断定“月球人王一刀”是位女生，从谈话内容可以看出这女孩特别懂事。

　　关于堤上补种花草的事，秀芝特意去找了所长，所长眯着本来就小的眼睛看着她，真不敢相信一个剪枝的临时工会提出这么费力不讨好的建设性意见。他说：“难得你有这样的想法，但所里暂时没有计划这笔经费开支啊！也没有多余的人手去做这件事情！”秀芝开心地说：“我认为不需要多少开支，只要所里同意，我可以自己动手试试！”这下所长更不能理解了，心想吴主任介绍的这乡下女人，大概是脑子进水了。一个临时工，管的事比他这个所长还宽。

　　得到了所长默许，秀芝又兴冲冲地网购了一堆花草种子回来，每天一得闲便对着书查看种子的育芽、培植。梧桐笑她是不是想考研究生，秀芝说也不是不可以的，她现在对园林种植很感兴趣，将来可以回奉家山搞个苗圃种植园。梧桐又老话重提，问她当年不是成绩很好吗，为什么会高考落榜呢。这个问题以前秀芝都是含含糊糊地搪塞过去，这次她不再回避，直言是因为与班上一名叫吴清河的男生谈恋爱，导致成绩下滑，而且高考临考前被男生家长发现，男同学的妈妈把她狠狠羞辱了一顿，害得她心情极坏，差点吞下一瓶安眠药。梧桐大吃一惊。

　　因为“月球人王一刀”，秀芝和张老师成了朋友，张老师偶尔会给秀芝带点蔬菜水果，因张老师住地离城西菜市场近，秀芝喜欢买那菜场刚上市带着露水的新鲜蔬菜，可惜路途远要过资江大桥。张老师便说，他可以负责帮她带，省得来回跑费时费力。张老师早上六点半到达堤上固定的练功地点，堤上每隔一段就修了一个亭子，亭台六七座遥遥相对。他将菜放在亭内的长条凳上，等他这边练完，他知道秀芝也就工作到了附近。那些蔬果，秀芝坚持微信打款给张老师，次结次清。

　　从此，越来越多的同学加入了走读的行列。早上，他们迎着第一缕晨曦，穿过长长的美丽河堤去上学，夜晚，再踏着一地细碎的飘着花香的月色回家。看着学子们意气风发迈步在河堤上，走向堤那边美好的未来，秀芝开心地笑了，两年多的辛苦没有白费。她发现，经常跟梧桐结伴而行的竟然是张老师的女儿张文瑜，他们并排快步走在河堤上，谈笑风生，旁若无人，与秀芝上高中的那个时代恍若隔世，那时，男女同学在一起多说几句话就被指指点点，没问题的也被认定有问题，有问题的则变成大问题。

　　秀芝给张老师发了一条信息：你是不是早就知道“月球人王一刀”就是你家姑娘呀！张老师狡黠地笑了一下：是的！又说：像我们这样离异家庭的孩子，作为父亲，教育孩子只能像打太极一样，刚柔并济，和风拂柳，做一名时空伴随者，有信号交流，但不必密接，不然很容易伤筋动骨啊！秀芝叹了口气，当年，她和吴清河缺的就是这样一位家长，所以她下定决心排除万难，也要陪孩子走完高中三年，这是家长送给孩子的成人礼。她确定她的选择是对的。